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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晓|书里故乡

来源:湘西网

书中自有黄金屋。

行万里路,读万卷书。

文/李 晓 图/唐正鹏

书是读书人一生的行李,永久的故乡。我与书的感情,在这些文字中得到了抒发。谢谢书,谢谢命运里的相逢。

书 的旅途

一本书在人间,河流一样,也有着自己的不同流向,万千的旅途。

朋友孙胡子是一个爱书之人,他胡子茂密,读书广泛,我与他的交往,也是一本书。这本书算是通俗读物,这么多年下来的交往,轻松,愉悦,没有爆格的人生正能量,也没有凛冽的负能量,只是山泉一样汩汩涌出相赠,润藉着彼此的心田。

孙胡子每天晚上都有枕边读物。去年春天,孙胡子读的是李渔的《闲情偶记》,这是一本关于养生艺术的古书。那个春夜,孙胡子读到书的最后一章《颐养部》,床边老式台灯的钨丝突然闪了闪,感觉如一个人泛起了眼白,亮起一道强光后,转瞬熄灭。一盏台灯的灯泡,似乎完成了它照亮孙胡子的夜读时光后,寿终正寝了。孙胡子在黑夜里,品咂着书里的娓娓絮语。李渔在书里说“吾观人之一身,眼耳鼻舌,手足躯骸,件件都不可少。其尽可不设而必欲赋之,遂为万古生人之累者,独是口腹二物”。李渔感叹口腹是人生器官设置的负担,其实只是调侃罢了,他在书里《饮馔部》篇章中,还兴致盎然地描述炊烟袅袅中的古食。

孙胡子在城里开一卖卤肉的店铺谋生,喜欢酒食,有天经过他的店铺,见他酒后四仰八叉地躺在马路边那辆电瓶小货车上,鼾声四起,马路上车流滚滚市声喧嚣。对于我这个时常在夜半惊醒的人来,好是羡慕孙胡子的睡眠啊。让人感到突兀的是,在电瓶车上,还有几本烹调与文学混杂的书籍。

公元1730年,这本活字版编撰印刷的古书,在经过了无数次再版后,穿过280多年的时空,抵达到了卖卤肉的孙胡子床头。在这本古书跨越的时光里,还有多少人在阅读着李十郎(李渔别名)白云悠悠处的絮语,一颗老灵魂顽强地在人世游荡,川流不息的读者鱼贯而来,这依然是一本抚慰现代人浮躁生活的心灵读本。一本书的长寿,也是一本书的命运流转旅程。

在人类历史中那些流传至今的书籍里,它们跨越了数千年的漫漫岁月,成为烛照历史的经典,成为横卧在历史丛林中发光的灵魂。而具体到一本书的旅途,它与读者发生的故事,一同谱出命运的交响曲,这就是冥冥中的缘分了。

那年我17岁,正在县城读高三,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通过高考跳出农门,二是老土墙边的锄头镰刀扁担等着我去传承在大地上的作业。很多诗人在文字里诗意地描写风吹麦浪滚滚的景象,而真实的农村劳动,或许也还有另一个诗人的描述,劳动是大地上最“黑暗”的那一部分。我的理解是,大地上的劳动是光荣的,它哺育着人类,有时候却也付出了整个生命最沉重代价的那一部分。当年我是义无反顾地想投身于城市,告别那个大山皱褶处如旧衣裳上打满了补丁的老瓦房。可怕的是,我青春期的荷尔蒙如山洪暴发,我单相思了一个班上的女生。在学生寝室,一个室友打着手电筒在偷看一本《少年维特的烦恼》,我趁他睡着后也拿来翻阅,书中内容与我发生了强烈的共情,一直读到耳根发烫血流涌顶。我甚至怀疑,我就是那个内心轰鸣的少年维特,单薄的身体里缠缠绕绕着斩不断的情丝。

高考失利后,我已走出了那段埋在心中的感情。我曾经也暗暗怪罪于那段感情影响了我命运的走向,清醒时一想,或许也是我本身在学习上有些偏科带来的结果。但歌德那《少年维特的烦恼》,当年带给我内心的震撼,直到现在一想起,我还能恍然看见一棵如烧焦了的老树在咝咝咝冒着烟。

这些年,我通过阅读供养灌溉着自己的生命,与不少书籍在时间划分的小格子小段落里相逢。一本书的旅途,交织到了我人生的阡陌纵横处。人在大地,其实也是一株植物,需要空气雨水阳光,而阅读,也是读书之人的空气雨水阳光。一个人通过阅读,把自己沧海一粟的人生不断放大,最后通过阅读,把人生又还原到最小,还原到尘土尘世里地气与心气交融的踏实生活中。正如萨特所说,我在书里结束我的生命,也将在书里开始我的生命。

今年四月里的春天,我感觉自己的生命突然陷入了河流一样的枯水位时段,我给自己做了一个诊断,发觉是网络上碎片化的浏览切割了我,让我对生命的感受变得支离破碎,有一些角落正在慢慢荒芜和沙化。我网购了几本历史和文学书籍,通过手机查看物流动态,我可以看到那些令我喜悦的书籍从各个城市启程,在春山含笑春水荡漾里,一本本书穿越了漫漫旅途,像鸽子一样轻盈落于我案头,我在书里与万千命运相遇相逢,人生再次充盈而阔大。

书 的命运

一本书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和一个降生大地的人一样,也有着自己的命运迁徙。

在我35岁那年的夏天,我出版了第一本小书。那本书稿之前在10多个出版社的案头流浪过,我把打印的书稿寄送到全国各地出版社,希望能够通过公费出版。那些日子望一眼天上白云,也冥想成是一片一片如棉花般温暖的书页在天青色里轻轻翻动,云水里的气息让我着迷。

后来有3家出版社退还了书稿,其余几家根本没消息。退稿的出版社便签上写着几句潦草的客气话,大意是出版社选题很严,像我这种小资气息的随笔是很小众的。有一家出版社的回信,编辑龙飞凤舞的字体如老药铺医生开的处方,我费了好大劲才勉强明白了大致意思。

那年初夏,我随一个作家代表团去大巴山采风,平时我极少参加这样的活动,像我的文字一样,我差不多就是躺在属于自身小世界的贝壳里蠕动,呼吸,把人生悲欢收集在自己编织的网里。那次正好袁哥随行,我们彼此都摸透了对方的脾性和软肋,一年之中也大致按照四季轮回见上一次面,我们轻松往来,却又不经意地拿捏着朋友之间的分寸,不过度热烈,不过度消费消耗对方,也不冷落沉寂。我说,那就去。月光皓洁的大巴山夜里,我和袁哥在山上喝了酒,望着巴山小城的灯火,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回程路上,袁哥才说,他也准备出一本书,问我是不是愿意作个陪。我把自己的情况作了说明,袁哥说,那就自费出吧,做个纪念。

那本叫做《光阴的背影》的随笔集,在秋天呱呱落地了。书稿还在印刷厂排版时,我就如一个等待做爸爸的男人,几次赶到视为产房的印刷厂,等待它的出世。与我小书一同进厂印刷的,是一个关于养殖知识的内部资料读本,那本读本的封面上,是一只冲冠大公鸡面对万丈朝霞鼓着嗓子在高调地啼鸣。我的那本封面,是淡蓝色的,背景深处,似一个人的幽蓝眼瞳。在书的大样出来以前,印刷厂的业务员小刘就把书样送到了我的单位,我感动不已,决定请她吃一顿那年小城流行的酸萝卜鸭小火锅。小刘的眼睫毛很长,她扑闪着黑葡萄般的眼睛,带着惊讶的语气说:“就我俩呀?”跟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子单独在一起吃饭,说不定在我尴尬而又愣神处,说话也口吃,一不小心鸭骨头卡住了喉咙成为危险的事。于是我喊单位正好一个姓刘的同事作陪,这姓刘的同事也是闷葫芦性格,埋头吃到中途就起身慌慌张张告辞了,结巴着说去赶写一个上面领导来视察工作的简报。于是,后面的吃饭就相当冷场了,记得我突然怪异地问了小刘一句话:“明天天晴还是下雨?”

送小刘到车站,小刘在大巴车的窗口探出头来说:“你的书我看完了,写得真好,我读哭了,好好爱惜你的妻子。”那本随笔集的主要内容,就是描写一个家的烟火缭绕生活片段。小刘的这话,电流一样把我击中,车刚开走,我就紧紧抱住马路上那棵小叶榕树,榕树有些年纪了,居然长出了长长老须,据说那是它表面的根,老须披挂在我肩头,如老祖宗的胡须。我才发现自己是那么敏感又脆弱,冷面热心地孑孓行走于世,拒绝着言不由衷地赞颂又渴望着一剑封喉的点评与鼓舞。人在世上争取的那点所谓名气不是这样吗,其实就是得到几个诚意之人的内心认可,根本不需要浩大世界的浪名飘摇。小刘告诉过我,她只读了初中,数学成绩常常在50分左右徘徊,喜欢上语文课。初中毕业以后,就接了从工厂早退父亲的班,后来下岗,自己应聘到印刷厂做了业务员。

3年前的春天,在街头遇见了小刘,我喊她小刘,她已经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她比我年纪还大,只是人长得有些娇小。小刘眼袋很深了,但那眼神依然如梅花鹿眼瞳的善良。她问我,还在写吗?我点点头,尔后消失在车水马龙的大街,我们各自的生活流动,已不需要一圈一圈的交集。

今年初春,小刘通过我的手机加上了我的微信号,我的手机号码一直没变。小刘说,因为新冠肺炎疫情,她只有蜗居在家,做菜,练瑜伽,还爱上了阅读,从网络上无意搜索到了我发表的文章。小刘感叹说,还是那样的文风啊,自己还把我的文章链接发给了楼下守楼的保安大哥,保安大哥也给我的文章点赞。小刘还说,在上海工作的儿子回来后,还住在宾馆隔离,等隔离期满后就回家,她给儿子一家准备了好多喜欢吃的食物。

这些年,我用自己的书写抵抗着茫茫时间的消失,让自己热腾腾地活在时间之中。在无垠的历史深处,我们大多是通过书籍来认知历史,感受历史生生不息的脉动。作为一个民间作者,一本小书的命运,在书写汇聚的浩瀚海洋中,我知道,它或许一朵浪花也不是,但是我心迹泛起的涟漪,这就够了。

书 的归宿

大凡读书之人,都有一个书房。书房,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就好比将士收藏兵器、古玩之人收藏古董。

我隐身于这个时代,算是一个读书人。在这个城市,我已经搬了五次家,每一次搬家,不是粮草先行,是把那些书房里的藏书,先运抵我的新家。我发现,只有藏书先行抵家,好比灵魂预先到达,当我在新房子里,看到那些藏书安然落放,一颗浮沉的心,才稳妥下来。每一次搬家时,我找不到一个可以值得自己告别的人,托付的人,我寄寓在城里的客栈,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那么,这些随着我迁移的书,就成为我精神上的故乡了。

我一页一页抚摩过的那些书,在巴山夜雨里,在西窗红烛下,在一旁爱人均匀的呼吸中,都带着我的体温。我精神世界的奔走和飘摇,大多是阅读赋予我的。这些年来,我通过阅读,觉得抵达到了世界的中心,也被抛弃在了世界的荒野。许多年前,我就落下一个毛病,读一本好书时,我就要灭灯,在床头点燃烛光,这成为一种精神上的仪式了。只有在烛光跳跃下,我的阅读,才是那么秋水微澜春水荡漾。而当我读到特别动情处,我就要张开双臂,去拥抱我亲爱女人。

而当我凝望着书房里那些藏书,我精神上的伴侣和红尘知己,在房间里,我才有一种安全感,才感到一种踏实的心境,这个房间,它才是真正属于我的。而我搬家,把那些藏书一本一本拾起,抖落上面时光的灰尘,我抿紧嘴唇,像有一种搀扶起亲人离家的感觉。看到那些发黄的书,我会想起亲人们老去的起皱肌肤。有时候半夜醒来,我感到屋子里有风掀动,像有人隐隐约约在喊我,我才发觉,是那些木质的家具醒来了,吹成了风,因为它们曾经都是森林里的树。我惊慌不已,赶紧走到书房里,摩挲着那些书,平息着我内心的慌乱。我发觉,我每一次内心上的叛乱或者是崩溃,都是通过在书房里的藏书面前得到抑制和平衡,它们是我多年以来扶持起来的亲信。

许多藏书人,都有一种苦恼。那就是面对越来越多的藏书时,不知该如何最终发落。它不像金钱,可以挥霍掉,它像沉重的肉身,堆放在那里,压沉了你的心。到底要把这些书藏多久,就好比一个重情重义之人,去承诺对一个人的爱,也许就是一辈子。一个人把他终身的藏书,一旦托付给一个人,一个地方,我想与刘备当年在白帝城的风雨里托孤,简直有一种相似的心境。因为那些藏书,也许就是一个人一生游走的世界,灵魂上的全部行李。我见过一个藏书的学者,他在病榻前一一交代,把那些藏书分别捐给图书馆和友人。但他还是放心不下,拖着虚弱之极的身体回家,摩挲着一册一册的藏书,一册一册地交代,送给哪些人哪个地方。最后,他交代完了,回到医院,安然长逝。

在浙江的天一阁,当我面对那座古老沧桑的藏书楼,一瞬间,我突然感觉,这是天下读书人,收藏的故乡,一个有着灵魂史的浩瀚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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