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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婿

家父陆逐出版了新写的小说,昨天父亲把刚印刷出炉的小说签了名塞进我手里。

小说名字很有意思叫《觅婿》,读着读着,发现父亲把家族的变迁和自己的一生都轻轻柔柔的捏在了一起,很多小说里的故事桥段就是我经常听父亲说起的家事,再顺着家族的线索慢慢虚构出上海三个家庭在社会大背景中的心路和抉择。

父亲在《自序》中写道:“在时代的大变革期间,许多人的人格撕裂往往是非常明显的。有的是被动地撕裂,有的在人格撕裂的同时让他人受害,有的在撕裂后获得了新生。从长远的角度说,这种人格撕裂是不可避免的。从个人而言,总是有着痛苦并且终生记取。这样就不得不回到我初拟的旧题上来:月光可以遮盖一切,使一切变得美。我想这些阵痛总是会过去的,因为世界总会变得更美。”

我来摘录小说的开头吧,一读就引人入胜欲罢不能了:

《觅婿》

第一章

解放时分喜气洋洋 家庭变故忧心忡忡

我记得母亲还有外祖母都说我记性特别好。其实我倒没有觉得自己跟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她们说我两岁时的事情还能记得,我说:“是吗?”

我天性顽劣,从小就坐不定立不定。记得一次母亲从南通老家起早赶回上海,在黑漆漆的夜里叫上一辆独轮小车,叽嘎嘎,叽嘎嘎,到朱家豆腐店歇一会儿。我迷迷糊糊被叫醒,喝上一碗豆浆,热腾腾地,兴奋了起来。再上路时,我就是不肯上车,要自己走回上海去。这一下妈妈急了,她让车夫把我捆在独轮车上,我好像哭过,记不得了,后来就到了码头,乘上沙船回上海了。

说到沙船,我倒记得妈妈说过:“那时候你还在我肚子里,我要到老家生你,可是你在沙船就要出来。要是那时你不听话生出来,就要把你丢到海里喂鱼·····”

我急忙问:“我听话了吗?”

妈妈说:“还好,到家里晚上八点你才出生。”

我问:“那为什么在船上出生,就要把我丢海里呢?”

妈妈说:“船上规矩大,忌讳··..”

“忌讳什么?”

妈妈不理我了。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五日这一天,刚一到夜里,马路上就噼里啪啦响起了枪声。父亲一声不响,在玻璃窗上贴上十字,把被子蒙在门上,还敲上钉子,怕的是流弹飞进来伤人。大哥二哥在边上好奇地看着,妈妈紧张地催他们睡觉,撑不了多久,我就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吵醒。门外马路上,人声喧哗,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推门出去,哟!贴门口躺着兵,都一色的黄军装,头靠着墙根,脚伸在外边。这些兵都很累,有的还带着伤,白色的绑带上还有红红黑黑的血迹,他们一声不响,一个挨着一个,闭住眼在睡。远远望去,这支队伍就像一条黄龙由北向南,一直绵延到南京路。市民们看着围着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原来是解放军进上海了!

路上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把路中央都挤满了。汽车开过,只能不停地按喇叭。有几个年纪大的走来,看了看,脸上满是惊讶:“这是在古书里说过的事。还以为是夸张呢,是想象中的理想境界。却不料是真的!共产党的队伍是仁义之师!”于是唏嘘感慨,逢人就说。

不一会儿,有些学生模样的来了,手里提着铜吊,还有碗,给解放军倒水喝。他们的脚几乎没站的地方,解放军把身子侧过,他们才能找到立足的地方。他们一边倒水一边热情地说:“辛苦了!欢迎解放军!”

不一会儿,路上传来打腰鼓的声音:咚咚咚,嘁锵嘁··.··声音由远到近,越来越响。路上的人们让出了一条路,让腰鼓队走过。一位当头的解放军叫了一声,只见解放军一个个站起身来,一会儿行装收拾好了,列成队向南京路方向走去。

我家门口的路,以前叫戈登路,后来叫江宁路,向北通往造币厂桥,那边是工业区,有很多纺织厂、面粉厂、机器厂,南边通向康定路、静安寺路。这一天路上南来北往全是人全是车,比过年还热闹。

以后,每当妈妈和外婆在结毛线或纳鞋底时,常常会问我一些事,我也一一作答。我知道记忆是需要提醒的,一旦提醒了,就会永世不忘,并不是我的记性真的比别人好。

母亲是童养媳出身,据说她十四岁就到我家了。外婆姓黄,娘家是从镇江过来的生意人,镇江人会做生意,我们家乡镇上的做生意的人大多来自镇江。外婆嫁到茅家像是屈尊的了,更何况临解放前,外公从外面带来一个女人,理由是外婆生不出儿子,外婆一气之下就投奔我母亲了。父亲倒是好女婿,自然是接受了。至于母亲本来在家乡好好的,因为听说父亲在上海拈花惹草,于是也就到上海了。

父亲那时三十出头,小学没毕业就到上海学生意了。他先在一家南货店当学徒,学会了打包。顾客要一斤红枣,他会用一张黄糙纸包起来,叠成方方整整的梯形,上面小些下面大些,棱角分明,再加一张红纸,用一根柔软的草茎扎起来,提在手里,晃到家仍然完完整整,不散。以后他到印刷厂当学徒,也学了些本事。他裁纸的动作之快,令人吃惊,他把纸展开点数,一五一十,又快又准。

后来父亲去上夜校,学新式账房,他毕业证书的编号是001。这时印刷厂正准备招新账房先生,我父亲自荐。老板杨润杰年龄比我父亲大不了几岁,可是他家里本来有钱,读过书,当老板是很自然的事。现在他揉揉眼睛盯着看我父亲,简直不敢相信,一个穷学徒敢来自荐?细细看过毕业证书,他笑了:“有志气!就用你了!”

经过试用,父亲正式受聘,工资陡增。几年一过,我父亲又心思活络了,积了些钱,辞了职,开了家油漆店。最初是这家收钱,那家提货,然后送货上门,没用什么本钱就做成了生意,家里的日子慢慢好过起来。有十天,一位洋人来买油漆,父亲居然能用英语接待,这样生意更兴旺了。还有一次一位中年人畏畏缩缩地进来,他不会说中国话、上海话。父亲从他支支吾吾的声音中明白,这是滞留在中国的日本客,父亲居然也能用日语应答,做成了生意。

杨润杰住在南京路,他通常是乘三轮车出门的,但有时也喜欢走走。从他的在安远路的印刷厂向南走,过几个路口,不过两华里,就会路过我父亲开的油漆店,他会进来跟父亲说几句。他东看看西张张,说:“我晓得侬是个不安稳的人,开了油漆店,以后还要开啥店,依讲!我来帮侬忙。”

父亲嘿嘿地说:“还是杨老板气量大,一直帮我忙,我心里有数,不会忘记你的!”

“我老早就看出,侬是一定有前途的。帮忙就要帮像侬这样的人······”他想了想又说,“顺带告诉你,你推荐的人我用了。”

我父亲受祖父所托,把一位表弟介绍给杨润杰当学徒。

“我告诉你,你那个表弟可没有你聪明······”他边说边笑了起来,“人家说煤球要他去洗洗,他居然真的去洗······哈哈!”

在笑声中,他走了。

我最喜欢的辰光,是店里清闲的辰光。父亲会捧一本他最爱的书一《古文观止》,边看边读,那声音抑扬顿挫,像在唱歌。他边唱着边摇晃着头,全神贯注,全不顾身边的人与事。结束的时候,他的声音会拖得很长很长,似乎余意未尽。有时他铺开纸,磨起墨,然后饱蘸墨潘,凝神写字,而后横看竖看,再吟诵不已。我记得他最爱写的是《滕王阁序》中的诗句,开头是:

滕王高阁临江渚,

佩玉鸣鸾罢歌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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