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漂流瓶——
香港“新移民”的求职记
佚名
一
在来到这间寂寂无名的香港小公司之前,我并不是对工作一无所知。这是十五年前的事情……
那时我正在某二本大学读法律专业。学校对社会实践很重视,加上地处沿海城市经济开放的独特条件,这所学校的学生有很多兼职和实习的机会。我派过传单,做过家教,搞过市场调研,甚至做过二房东的小喽啰,每天给情侣日租房换床单做清洁。长得高挑漂亮的女大学生,可以做兼职模特礼仪小姐,光鲜亮丽收入不菲。普通如我却只能挣50元一天的小工资,美其名约勤工俭学,其实经常为了点蝇头小利就逃学,本末倒置,钱挣得不多,专业知识也学得不扎实。绩点全靠学期末那几个星期的突击复习,试一考完,知识也全忘光了。
就这样混到了大三,学校给我们硬性安排了两个月的定点实习。这个实习如果考核不过,那就别想毕业了。我和另外两个同学被安排进了派出所。法学院和派出所,勉强算是专业对口……吧。
去报到的第一天,我们仨就受到了所里的高度重视,长得像猴子一样的所长不但亲自接见,还完全否定了我们几个人的能力,说所里没有合适的工作派给我们,惟一沾边的就是调解室了,「不过,应该也没有人会接受调解,呵呵」。
我们由此开始了每天混吃等死的实习生涯,早上买份豆浆肠粉,坐进冷冷清清的调解室,听着派出所的人在外面来来往往,就像落入了一个孤岛。
调解室的桌子比乒乓球枱还要大,应该是怕调解双方坐得太近会一言不合打起来。把灰尘抹干净后,桌面闪闪发亮,一点划痕都没有,想来是从来也没有派上用场过。但我们没有辜负这张好桌子,我在这上面学会了斗地主――3个人,当然最适合斗地主啊。叫地主的时候,把牌揭起来狠狠「啪」在桌上,叫上一声「3分」,整个调解室都有回音,气势如虹。
比乒乓球台还大的调解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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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我还是能忍受的,所长不喜欢没有经验的学生给他添乱,也是人之常情。但后来又来了一帮实习生,我才知道所长不喜欢的只是大学生而已。
新来的十几个都是内陆城市警校分派过来的,真正的专业对口,不像我们只会点理论知识。他们性格也爽爽利利的,跟所里的大哥大姐们一见如故,「同吃同住」,一来就被分派到报案室和户证室,忙得不可开交。我们仨的怒气在这个时候才冲到顶点。虽然当时的大学生已经普遍地被认为是废柴,但真正被别人踩到脚底践踏的时候,尊严也还是会痛的。
从这以后,除了斗地主之外,我们就又多了项爱好:幻想毕业以后出人头地,要回来这个派出所找所长聊聊天,问问他怎么就瞎了他的狗眼,还要不计前嫌,好好请他吃顿饭,问问他这么多年怎么混来混去还只是个破所长。
但我知道猴子所长其实是对的,我本来就不会写询问笔录,不会写调解书,也没有兴趣面对什么当事人。我的法律逻辑课挂科了,因为我没有逻辑;我的形事诉讼学老师说我烂泥扶不上墙,因为我不但不会用法言法语,还在他课上睡到流口水了。
我决定转行,趁还没有正式入过行。高中毕业那年,我打电话给初中班主任,告诉他我考上了法学院。电话那头的老师笑得可开心了,他说:「何珍哪,我早就知道你适合学这个了,你以前写的文章都那么愤世疾俗,匡扶正义的工作最适合你了。」我当时也很开心,没有什么比走了一条大家都觉得对的路更开心顺遂的了。可是坐在那个空荡荡的调解室里面,我才发现我不仅混不了派出所,还不想做法官,不想做律师,不想做公务员。我必须转行了。听人说各大银行都会招大学生做实习,做得好的还可以直接转正。时间紧迫,要开始找金融相关的实习机会,抢offer。
还是在那个破调解室里,我捡起了金融专业的书,考了个金融专业英语的证书,就给C银行投简历了。C银行录取了我,在人力资源部做实习生,负责跟实习生的简历筛选、面试安排、入职培训、考勤和计薪,正式员工的面试安排和入职资料,还有上司派给的各种杂务。入职的第一个星期,我就重拾了信心。我不会写询问笔录,筛选简历倒是一把好手,很快就得到了上司的赏识。
C银行在S市最繁华的CB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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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职的第二个星期起,我开始被银行内部的人事关系弄得一团乱麻。原来看起来一团和气的职场大佬们,背地里却互相不对付啊。原来只有像我这种没有背景的人才需要面试,有些人只需要家里人说一句话就可以来了啊。
入职的第三个星期起,我开始害怕午饭时间了。金融业的人连实习生都吃得好贵。初来的时候跟大家不熟,午饭自己一个人随便吃点也就过去了,但后来大家都熟了,我不能再玩孤僻,经常要被拉去一起吃饭,吃一餐,半天的实习薪水也就没了。更别提铁打的HR,流水的实习生,我每个月都要跟新一拨进来的实习生吃顿迎新饭,又要跟准备离职各奔前程的旧同事吃顿散伙饭。
好在,上司许了我一个前程:只要我肯在这间银行一直做下去,一旦有转正名额,就马上安排给我。
但是,我却离开了S城,跟家人移民来香港了。
二
我还记得那是2002年,我17岁,妈妈通过外婆的关系移民到香港了。因为妈妈是香港永久性居民的女儿,所以一来到香港就获得了永居权,这样爸爸和未满18周岁的儿女又可以通过妈妈的关系申请移民了。在家乡,这种例子很多,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爸爸好开心。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在S市拼命打工,挣来的钱除了自己必须的生活费外全部都寄回了老家,却总是不够,每到要交学费,就要杀猪卖谷,东挪西借的。现在两个女儿都上了高中,眼看着就要考大学,上天正好给了他机会去香港挣学费钱,还可以把二女儿和小儿子都带上一起,那他们一家就可以正式摆脱农民的身份了。这是一个多好的时机!
但爸爸把表格放在我书桌上,要我好好写封申请信时,我却拒绝了:「我不想去香港,现在改革开放这么好,大陆迟早会超过香港的,我为什么要去香港?」
生平第一次,我被爸爸骂哭了:「你别不识好歹!读了一点点书就以为自己很厉害了是不是?我看你是读书读儍了!你不去香港大把人抢着去!你给我好好写!」
我的老家
爸爸是个木匠。一个手艺人,靠自己本事吃饭,在媒体笔下却只不过是个面目模糊的「农民工」,为了省钱,住在工厂宿舍吃大锅饭,一年到头只有春节才舍得回一趟家。所以他从来也不了解自己的儿女,连他们读几年级也不知道,直到两个女儿都考上城里的高中了,他才恍惚觉得,老何家怕是要出女大学生了啊。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粤北山区,农村人为了生一个儿子而生几个女儿的,比比皆是。但是像他家一样这么不富裕还把女儿供上高中的,却是凤毛鳞角。虽然是因为重男轻女才生了那么多女儿,他从没有对她们动过粗,也总不肯让女儿跟别人一样初中毕业就去做工厂妹,就是熬着自己,想给她们拼一个好前程。没想到移民机会终于来了,大女儿却因为超龄不能申请,二女儿又耍个性说不想申请,所以他第一次真正动了气。
我哭着写好了申请书。从此「过香港」就成了我的阴影。有男生喜欢我,说想要跟我在一起,我叫他不要想太多了,我以后会过香港的,注定不能在一起。高中班主任拿来入党申请书,说班上只有两个名额其中一个给了我,我说我还是不入党了,我以后会过香港的,党员的身份怕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不好混哪。
一直到2008年的春节,全中国都在闹雪灾的时候,这个阴影终于化成了现实,我们的申请批下来了。我们只需要去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把自己的户口注销,再带上文件往地级市公安部门办理单程证,就可以择日启程了。
即便是在那个时候,我还是迟疑不决,5年前我只是个高中生,尚且对香港不屑一顾,更何况5年后的我即将大学毕业,所在的学校虽然不是什么985、211,却在S市有着绝对的就业优势。而我去了香港,就只是一个来自穷乡僻壤的土包子,学历不被承认,粤语只会听不会讲,连繁体字也是只会看不会写。
真正下定决心,是在陪爸爸去办理注销户口那一天。我的户口早就迁到学校,带上通知书到校务处就轻松办理了。但爸爸和弟弟的户口注销却要去镇上派出所。那天早上我们9点钟就来到派出所候着了,户证处的人还没有上班。等到9点半户证处的人终于上班了,却把我们晾在一边。眼看着来办事的人一拨一拨都离开了,时间已经到11点半,派出所的人都准备去吃午餐了,爸爸终于找到机会低声下气地问能不能给办一下户口注销。那人扫视一圈,发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这才递了一句话过来:「要过香港啊?恭喜恭喜啊。这边把影印费交一下,交多少你看着办吧,大家也是图个吉利沾沾喜气。」于是爸爸交了500元影印费,顺利地把户口注销了。
户口本换成单程证了
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过香港了。
在500元影印费面前,语言的障碍和文化的差异都能被克服。
三
工业区普遍长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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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的那一天,我走向了这间位于工业区的小破公司,应聘一个只需要F5(相当于内地高中毕业)学历的文员职位。望着黄色油漆的铁闸门,百感交集。
这也不是我来到香港找的第一份工作。
为了克服自己粤语不流利的问题,我曾经做过一份电话推销员的兼职。每天上4个钟班,坐在昏暗的角落,照着黄页本一个个电话打过去,问对方需不需要印刷服务,如果有意向,就把价钱表发过去。工作很轻松,只是有点难堪,每天要被拒绝无数次。做了两个星期,一个订单都没有帮公司拉到。我觉得怪不好意思,便主动辞职了。公司财务是个很温柔的女人,一点也没有责怪我,反而说我很乖巧很努力,马上给开了支票结了款。我接过支票,想起派出所那两个月不值一钱的「实习」,仿佛天与地。
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人使用黄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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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跟亲戚借了本仓颉字典,猫在家里自学仓颉输入法。一开始很难,15岁就学上手的五笔输入法已经长进了肌肉记忆里,我的手指必须把五笔字根全部忘掉,才能有位置存储仓颉字根。照着报纸上招聘广告的要求,我把速度练到了每分钟60个字,就跑去应聘了——英国保诚保险公司副总裁的行政助理,工作地点在尖沙咀广东道的甲级商厦,这是我能想到离金融业最近的地方。
跟五笔字根长很像但完全不同的仓颉字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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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逢毕业季,难得有个笨蛋大学生自动送上门,长得像观音姐姐一样的副总裁二话不说就留下了我,然后问我想不想做保险经纪,挑战年薪百万。我不想卖保险,只想做踏踏实实没前途的月薪6000小助理。
「Jane,不要紧。但你还是要去考个经纪牌才可以做助理,到时你又可以兼职签保单赚佣金,何乐而不为呢?」观音姐姐说。
对,我现在叫Jane,混金融圈得有个洋名字,这是我在C银行学到的。
于是我就用半个月时间考了证,成了生招牌,陪着观音姐姐到香港各大高校,去哄那些还没有拿到大公司offer的人,加入我们的团队,实现年薪百万财务自由的梦想。
就在这栋商厦里,我们编织香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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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一个笨蛋也没有哄回来,自己倒先被哄走了500元。观音姐姐身边有三个助理,我只是其中一个。另外两个职场老油条Edward和May对我都很友善,讲八卦是非也不避着我,简直让人觉得「宾至如归如沐春风」。一天,May邀请我去逛街,说我应该再添置件小外套,毕竟办公室的冷气太强劲了。我觉得很感动,高高兴兴地跟着去了。May很快看中了一双鞋子,但是却忘了带现金,只好跟我借500块,说第二天就还。我想也没想就掏钱了。然后这500块就再也没有回来。May总是忘了带现金。
我爸妈都在酒楼里工作,一个月收入都只在6000左右,每天要工作10小时,这是最低廉的工作了。我来到香港后就没有再向爸妈要零用钱,想早点自食其力,兜里那点钱还是过年的压歳钱和做电话推销赚来的,必须省着点花才能熬到下月初出第一笔工资。可现在却平白被人冤了500块。我还不能天天追着问,问多了May会说「这么点点钱你还怕我不还咩?」。我见识过Edward和May造遥中伤其他同事的威力,不想自己沦为下一个,只能忍气吞声。
为这500块,我越来越愤怒。这是我来香港的3个月里遇到的惟一一个坏人。
我们过香港时在罗湖海关填表,什么也不懂,又怕填错了整张表废掉,所以什么都要问。海关人员很有礼貌很有耐心地回答问题,就算填错了也没有要我们重填,只是加签名就好了。刚刚安顿下来我们就去旺角中旅社办理回乡证,父女三人站在旺角洗衣街的十字街头,拿着张大地图比比划划。一个50多岁的男人特意停下来问我们是不是需要帮忙,然后给我们指了路……
这一路走来原本都是很温暖的人和事,而这个May却用500块向我展示了这个陌生城市的恶意。我决定放弃追讨那笔钱,离开这个充满负能量的全球知名大公司。
再在报纸上看招聘广告的时候,我刻意避开了那些看起来高大上的公司。
于是,我站在这里,金海工程有限公司的门口,一间搜索引擎都找不到它名字的公司,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四
我终于按下了门铃。过来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友善的小姐姐,穿得很朴素,反衬得我身上的正装有点浮夸。
我跟着小姐姐进了门,迎面就被神枱上的关二哥震慑住了。我想起了陈浩南,但陈浩南为什么要请文员?
关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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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姐把我引进了会议室,给了表格让我填,就带上门出去了。墙上挂着裱过的相片,已经泛黄发旧,相片里是一些我从来没有看过的机器。
填好表后又坐着等了一会儿,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推开,「陈浩南」进来了。不对,我定了定神:这不是陈浩南,是洪金宝(!)的超级加黑版,还戴着绿扳指,大金戒指,大粗项链。古惑仔竟然照进现实了!我不禁把背挺直了些,全身的肌肉都开始发紧。
「洪金宝」开口介绍他自己,原来他就是公司的老板,而这间公司的主要业务是做商用厨具工程。我轻轻点头表示了解――其实我一点也不了解,厨具工程是个什么鬼。而且我还在暗暗期待他的反转,说不定下一秒他就会告诉我:「表面上我们是一间厨具公司,实际上每天晚上12点我们都要去铜锣湾清场子,你要不要加入?」
没有反转。这位蒋老板接下来问的都是很平常的问题:为什么要来这间公司面试,为什么要自降身价来应征一份文员的工作,是不是打算把这间公司当作培训学校,做两三个月积累了经验就走了。
我有点被看穿后的恼羞成怒,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本来并不是很想跟「洪金宝」一起做事的我陡然提高了音量:「对,作为新移民我很需要第一份工作来证明能力和积累经验,我不能保证自己之后会不会跳槽。但我可以保证,我的第一份工作一定会至少做满一年。」
「好,我看你薪酬要求写7500,我给你8000,买你这个『做满一年』。你下午可以来上班了。」
开价开低了啊!
不管怎么说,我当天就入职了,得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坑位。入职手续非常简单,Cindy(就是那个带我进门的小姐姐,公司的会计)把我的身份证影印了,钉在她填写的入职申请表后面,就完成了。我本来以为至少要签个合同什么的,也没有,问Cindy,Cindy说公司从来没有跟任何人签过合同,如果我想要签的话,倒是可以自己拟一份。
那不签合同发生纠纷怎么办?「就按劳工法例办啊!你放心好了,公司不会拖粮,拖粮你可以去劳工处告公司。公司没有跟你签合同,说起来你还有赚了,说明这个雇佣年期是没有年期,你可以一直做下去。」
香港人这么随意的吗?还是只有古惑仔的公司是这样?真的很难相信他们是一间正经公司啊。
不管怎么说,我开始坐在那里学习老板扔过来的一本公司产品目录了。像是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原来酒楼餐厅的后厨有这么多奇形怪状的设备:搅拌机、穿梭机、碎肉机、切片机、矮仔炉、肠粉炉、太空炉……我一边试图理解那些张牙舞爪的「钢铁侠」都有什么功能,一边偷偷观察周围的环境和同事。
___烤猪烤鸭用的太空炉
___正常下班时间是6点,5点半老板走过来扔给我一张平面图和一把比例尺:「你试下照这份图的内容打一份报价单出来。不急,不用加班做。」6点整,Cindy收拾东西,叫我一起走,我迟迟疑疑地跟上去。出了门,Cindy说:「这间公司不兴加班,你不要做坏市。以后没什么特别情况都是6点收工。」
这是什么神仙同事啊!简直比浩南哥还讲义气!
金海的公司简介上面说它已经有二十年的历史了,可整个办公室算上我也没有超过10个人。人少,但每个人都很有记忆点:穿格子衬衫蓄小胡子的短发「曾俊华」、神神叨叨自言自语的光头亮、每天穿人字拖上班酷爱吹水的朱茵姐、陪着老板出出入入像是金刚护法的Terry哥、说话很有礼貌一开口就脸红的良哥……
这间公司简直就是宝藏啊,在我有限的职业生涯里,第一次遇到这么一群鲜活贴地的打工人。没有男人穿西装打领带,没有女人穿高跟鞋涂红唇,没有人阴阳怪气,没有人说中午带饭就是不合群,没有人觉得你什么都不懂所以什么都不给你做,更没有人觉得在老板眼皮子底下准时收工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这种公司,如果钱能给多一点的话,我能干到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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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巩星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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